我的莜面情结
二月里的小雨淅沥沥如牛毛,如筛面,后院巴掌大的菠菜地一夜间发出了新芽,春气开始暄丽起来。忽然想起遥远的家乡犁牛也该遍地走了吧,每当这个季节,我就没有任何借口地产生对故土的思念。如果这些雨下在了家乡,缓解春耕的墒情不说,还预示着年内风调雨顺的吉祥兆头。 对家乡的眷恋都是从吃开始的,谈到食物就少不了莜面。莜面在中国有一千多年的历史。据说从唐朝就已经有记载莜面的“味道”。相传,清代康熙皇帝远征噶尔丹就在归化城吃过莜面,给予很高的评价。乾隆年间,莜面还作为进贡的食品被送往京城。 在我的记忆里,莜面的吃法种类繁多,直到现在人们延续传统吃法的同时还在不断开发创新,相比之下,莜面“栲栳栳”的名气似乎更大些。据说唐国公李渊被贬为太原留守,在去太原的路上,路过灵空山古刹盘谷寺,寺里面有个老方丈,特地做了一份美食送给他,李渊或许是被老方丈的举动所感动也许是这个美食真的很好吃,吃完的他觉得神清气爽,浑身充满了力量,便询问方丈这是什么美食,方丈笑着说“栲栳栳”,李渊当了皇帝后,为了感念当时老方丈的恩情便让他前往五台山当住持。
住持在路上的时候看到莜麦丰收,便将莜面栲栳栳的制作方法传授给当地的老百姓。再后来李渊父子经常用莜面犒劳三军,而犒劳与栲栳谐音,久而久之便演变成了栲栳栳。 “栲栳栳”是书面用语,在我的家乡称其为“窝窝”。既然是朝廷贡品,庄户人家就是稀罕物。记忆中除非是重大节日,或者家里有什么重大事情才会吃得上,它的金贵程度像八十年代流传到家乡的大米一样受人供奉,我家就穷的想都不敢想这些。只记得父亲躺在病床上还不停地念叨一句话:假如让我能饱饱地吃上一顿莜面窝窝,死了我也不冤屈。父亲没有等到那一天就离开了人世,直到现在我的心都在流泪。 父亲一口气养下八个子女,抚养子女的担子却落在了爷爷、奶奶和母亲的头上,引得奶奶很生气。奶奶的身份很特殊,嫁给爷爷的时候就很委屈,据说是地主出生,霸道的脾气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,“文革”的时候就凭这两条没少挨政府的批斗。那时我还很小,只要村上的高音喇叭喊着要开批斗会,就赶紧跟在大人的屁股后直往人群钻,生怕看不见戴高帽的奶奶。批斗会还没有结束,奶奶就吵着回家做饭,常常引得大伙哄堂大笑。 奶奶家里是一把手,生产队分来的粮食都归她把持,爷爷和母亲只有下地干活挣工分的权力。生产队分粮食是按人头计算的,家里大大小小十多口人明显占优势,但年底用工分折算就属于“缺粮户”。每年都要亏欠大队,只能到来年再抵扣,这个帽子一直顶到家庭生产责任制。
每到夏收季节是最赏心悦目的,堂屋地下的缸里装满了分来的豌豆,经常背着奶奶偷豌豆,点一把火把豆子放进火堆里,用不了多大功夫就听到哔哩啪啦的爆炸声,连草灰都顾不得吹掉就将滚烫的豆子送进嘴里。等到秋收莜麦进仓的时候家里就紧张了起来。莜麦很少,奶奶把装莜麦的大缸抹得平平整整,莜麦上面印上了她的手印,生怕人偷走。每到冬闲时节,奶奶会亲自动手炒莜麦,母亲只能干拉风箱、推石磨之类的体力活。 父亲是奶奶的独子,奶奶没有惯他,还把他当干部的身份闹腾丢了。父亲回乡务农没有半点怨气,只是少了些力气,凭借他的资历当了大队会计,不需要出工也能拿工分。没有多久父亲患上了疾病,每到冬天的时候喘着粗气,脸色发青,慢慢地转变为肺气肿,爬在炕头上很少下地,那个温热的炕头成为他的领地,谁都没敢挤占,谁都没有权利与他挣。 家乡的冬天是煎熬的,田地里没有了生机,呼呼的西北风把几座山头吹的光秃秃的,只留下满身带刺的沙棘。为了省下粮食,村里的人们都吃着两顿饭,稠稀搭配,稀的有小米粥,一大锅水一碗小米,黄灿灿的米汤里能依稀照出人影。有时候也换着喝顿莜面糊糊,奶奶很会节省面,把一盆的土豆切成块,再加一碗小米,水开后再把早已准备好的半碗莜面均匀地洒在锅里,莜面的香味随着热气把满屋都覆盖了。庄户人饭量大,只喝稀的顶不住饿,还要搭配一笼糜窝窝,稀饭早就下肚,那些黑乎乎的窝窝头还停留在嗓子眼里。 吃莜面就像撒盐。那年收成好,家里多分了点莜麦,装莜面的大缸多了一个。夏天劳动体力消耗大,奶奶每个月就会安排吃上一两顿热气腾腾的蒸莜面,只是不会吃类似窝窝的纯莜面,擦一盆土豆丝,要么包莜面饺子,要么是莜麦钝钝。奶奶每次做莜面的时候很费劲,直径一米长的蒸笼要做三四大笼,面和好后要掏出旱烟袋猛吸几口,待全部装笼就盘坐在大门口土坡的树墩子上,边望着家人收工回来,边吸着她的旱烟,一副请功的派头。正餐吃过,奶奶把剩下的莜面藏起来。 父亲想吃莜面过于迫切,大姐还不到十六岁就张罗着要给找个好婆家,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能吃饱莜面,在媒人的撮合下,大姐嫁给了比她大七八岁的姐夫。 姐夫家在距离我家三四十里地以外的蒿沟村,四面环山,山坡的洼地朝阴,很适合莜麦生长。村子里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两百人,人们早就把莜面当作家常便饭。唯独不满的是缺水,那里的人们常年靠天吃水。村里有口旱井,每逢下雨的时候,雨水就收集到井里,冬天雨水少,人们就把雪和冰块投入旱井补充水,井水水质靠沉淀,挑回家的水缸里经常看到漂浮的羊粪蛋。大姐没有读过一天书,姐夫读过高小识字很多,还能把《水浒》《三国演义》的故事背得滚瓜烂熟。父亲登门的时候,姐夫狠狠地给吃了一顿莜面窝窝,两人躺在炕头上说起了《水浒》里的故事,说到天亮都没有停歇下来,父亲没有回家就把亲事定了下来,大姐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。大姐出嫁后,每年秋收后,姐夫用毛驴驮着一口袋的莜面给父亲,有了姐夫的支援,家里吃莜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。 爷爷在家里是头号功臣,母亲经常和我讲起他的故事,据说家里三间窑洞的石头硬是爷爷用肩膀一块一块背回来的。爷爷一辈子受奶奶的气,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常年寄宿在生产队的饲养圈里,直到病危的时候才回到堂屋的炕上。父亲心疼爷爷,跪在爷爷的身边,把一碗热腾腾的莜面窝窝端给爷爷,抹着眼泪告诉爷爷是专门为他做的,吃下去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。爷爷微微地张了张嘴,已经没有了吃莜面的力气。 父亲把遗憾也留给了自己,没有过几年,父亲也扛不住病魔的侵害卧床不起,他终究没有等到莜面成为家常便饭的那天。 三哥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,父亲的箱底还压着一张党费的欠条,上面写着:我没有能力给家人的生活带来多少改变,但我相信政策会向着老百姓转变。我留下了儿女,那是我终生的财富,也留下了一辈子遗憾,欠着近半年的党费,无论如何也要替我交上。三哥打工回来,钱没有挣回多少,但把父亲拖欠的党费补交了。 生产责任制后,家里的粮食堆满了窑洞,母亲头回给自己做主,把多余的粮食卖给了粮库,换回上千块的现钞准备给三哥取老婆,但把莜麦全都储存起来。 三嫂从四川嫁到我们家,母亲把香喷喷的莜面窝窝端给三嫂,三嫂宁愿饿肚子也吃不下去,急的母亲团团转。母亲后来才懂得南北生活的差异,忍痛割爱把囤积的莜麦送到小贩手上换来白花花的大米。从那以后,蒸莜面的笼屉里多了一碗大米饭。我和弟弟吃着莜面看着那碗白米饭,口水直往肚子里咽,偷偷地吃过一口,甜甜的,滑滑的,咀嚼起来还能发出吱吱的响声。我读懂了贫穷的滋味,原来还有比莜面窝窝更好吃的食物。 人生都在路上,知苦方知奋斗的意义。父亲一生追求饱食莜面,轮到我却想着法子逃离,是大逆不道还是对生活的追求。 离开家乡的时候,以为告别了莜面能吃上白米饭就是要追求的未来。生活给与太多的捉弄,随着岁月年轮的慢慢滑过,家乡的莜面味道不但忘不掉,反而结成思念的网。 随着物流业迅速发展,莜面不再仅仅是塞北独有的享受,它已抖落泥土走向南部的城市,而且深深地扎了根。 莜面窝窝已经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,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思维。女儿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莜面窝窝,刚刚进嘴就直往外吐,我没有责怪女儿的行为,她毕竟不知道莜面的乡愁。长大后才懂得莜面是种绿色健康食品,上班拿到第一笔工资就闹得要请父母吃饭,地点就选择了西贝莜面馆,说是让我解解馋,回味下家乡的味道,又邀请她干爹干妈一起见证莜面的魅力。几个人把一盘莜面窝窝像五马分尸似地吃了,她干妈说,究竟是没有老家做的地道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看来这话是有道理的。 女儿到底有血脉情缘,好几次勾起我对家乡的思绪,她说,爸爸人生的底色就是山的本色,个性里有山的影子和山的秉性,勤劳率真,清晨捧着日出,给家以靓丽,傍晚守候日落,让她把温暖留在心房。我说,那是爷爷忠厚坚强和宽敞的胸膛造就了我“站起来就是一座山”的脊梁,就像蒸屉里的莜面窝窝一样,任凭蒸烤却始终挺拔,给人以美的姿态,即使时间再久也保持那份醇香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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