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远的纪念:许渊冲先生最后的日子
许先生走了。6月17日的早晨,又熬了一夜工作的他,起身欠了欠身子,跟保姆李芳阿姨说,他想出去转转。保姆见他工作了一夜,面露些许倦色,便劝他睡会儿再出去,他便爽快地答应了,他躺卧在已经用了好几年、松软舒适的安乐椅上,安然地睡下了,这一睡,他再也没有醒来。 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上午七时四十分,一位传奇老人的一生划上了句号。这是没有任何预兆的匆匆离别,那时,东方的太阳刚刚升起。 6月4日,我来到北京大学畅春园宿舍,如愿见到了许渊冲先生。在此之前,我与先生只有书信联系。李芳阿姨与沈迪先生也提供了相当大的协助与转交。许老很和霭,也很率真,见到有年轻人来了,他便从躺着的沙发椅上支撑了起来,欠了欠身子,微笑地致意着。他招呼着叫我坐下,我一边坐一边忙着“"自报家门”,毕竟之前并没有当面见过,许先生说:"知道知道,你是那个南京的小王子,哈哈。”许先生当时的听力已不是太好了,但是没有丝毫影响他旺盛充沛的精神,我也尽力地加大声量,让他能够听得见,他很认真地侧着耳朵听我讲,不时用力地点头,讲到相关历史事件与人物时,他也不时仔细地补充了几句,许多都不是书上所讲过的,所以相当有趣而又鲜话。他很佩服同学杨振宁,说他门门科都是满分,一般人真的是望尘莫及的。
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门旧照 提到他的老本行翻译时,他着重讲的莎士比亚,他补充说,朱生豪的文字功底很强,字藻也很华美,但是英语翻译上有些逊色。梁实秋先生是个典型的学者而他翻译的有些刻板与机械。翻译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自然一代一代要更加地完美完善,更不需要相互攀比孰优熟劣,先人们的翻译留下了宝贵的经验与财富,后人再翻译同样的文字时,便会采百家之长,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,站得更高,看得更远,自然便会更好。他喜欢常将一句口头掸放在嘴边:好上加好,精益求精,不到绝顶,永远不停。所以,他一生中所追求的人生目标、创作所恪守的信条,这句话便是最最精僻的概括与阐释。这句话最终也印在了他告别仪式的纪念卡片之上,成为了永久的纪念。李芳阿姨在一边帮着许老端茶递水,十分热情,屋内灯光并不是太亮,许先生在暗黄的灯光下,显得那般慈祥。
抗战时担任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(飞虎队)翻译的青年许渊冲 那一天,许先生喝的咖啡,我喝的白开水。似乎人越老会越加地童真了,许先生像小孩童一样更加喜欢吃甜的东西了。他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听未喝完的椰树牌椰子汁,听保姆说,他吃早饭,粥也好牛奶也好,都会加一勺糖,不然他就不大愿意吃。日常也喜欢喝甜牛奶,像旺仔牛奶、椰子汁是他常喝的,甚至连可口可乐在几年前依然在喝,后来因身体原因才作罢。在大家眼中,许先生是可爱的,这天许先生谈得很开心,也很尽兴,他会不断笑着看你,仔细地听你说每一句话,不会因你说错一句而大发威严,给予人一种厚重与悠长之感,这便是真正的先生之风,而这种感受正是你书本中所感觉不到的。
晚年许渊冲 许先生说到兴头处,总喜欢挥舞着双手,配合着自己的动作,表达自己的观点与主张,他像黑白电影中的列宁,具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与厚重的人格魅力,他戴着自己的丝框老花镜,手里拿着放大镜,仔细阅读着我交给他的文稿,这一幕我至今依旧记忆犹新,时常就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浮现,令人挥之不去。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,又纯又真,这是他们这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与本色。 许先生那一天还提到了一些他早年的译作,比如出版于1957年的《一切为了爱情》,就是许先生出版的第一本译作,许先生的手头并没有这本书了,许先生说他好像有一本复印本,说着,他双手便撑着椅把子,吃力地站了起来,一边说着:“我找给你看一下。”我见状立马走上前进,搀着他走,他的房间并不大,前后路程才仅仅3米,但他一步一踱地显得十分吃力。他是真的瘦呀,我挽着他明显可以感到他的膀臂是那样地细瘦,已经是骨头外面一层皮了,但转念又想:"有钱难买老来瘦嘛”许先生已经百岁,用传统的观念来讲,已是很大福气了,更何况他传奇的百年之中,经历了太多太多: 战争、流离丶求学、留洋、土改、浩劫以及新时代的春天。这一生完全可以写一本长长的小说,他也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“尽其所能,得其所好”的誓言。
许渊冲先生与本文作者的合影 另一回见到许先生是6月13日,这天是陪同山东的一位朋友来见他。去的时候是在下午,许先生刚刚午休醒来,或许是在午醒时做了梦,说自己感觉胃冷,好像是吃了冷饭似的,李芳阿姨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脑门,见一切正常,便对爷爷笑道:"是不是做了梦了。"许先生眨了眨眼,似乎缓过些神来,调皮地说:“呵,奇怪,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。"那一天,许先生的精神状态还好,可能是刚睡醒的原因。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这一天是我的生日,同时,这次见面,却成了我与许渊冲先生的永别。 两天之后,6月17日,手机上正直播着神舟十二号飞船发射,发射成功,举国欢庆。 可是,就在此时,噩耗传来,许渊冲先生逝世了。当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,当缓过来时,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······ 追悼会那天,6月22日,北京八宝山,许先生静静地永远沉睡在鲜花翠柏丛中,他也穿上了新的西装,向他的亲朋好友、同事学生和这美好的世界作最后的诀别,在场的人无不泣不成声,惟有泪千行。八点三十分许,遗体出殡,由灵车运往火化处火化。上午十点四十分,骨灰取出,沈迪先生开车护送着骨灰寄存,我们几个青年学生,站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,向着许先生的骨灰盒,招了招手,含着泪说:“爷爷再见。” 如今,畅春园旧楼那间寓所,主人已不在,那张熟悉的沙发椅上,摆满了的鲜花。是的,他们这代人并不是真的逐渐逝去了,而是像花儿一样,正在凋零。 许渊冲先生远去了,随他远去的,是一个时代。我幸运,我感动,我坚守,我必将前进。新的一代代正在沿着前辈的路,继续前进。(文/王子旭)
|
|||||||||||